① 蔡小松的蔡小松画语录
1.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是石涛的名句,但石涛师傅还有两句要命的话却常常被忽略,“山川脱胎于予也,予脱胎于山也。”
“墨非蒙养不灵,笔非生活不神。”不懂的人以为隐晦近于玄虚,其实太明白了,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秘笈都说出来了。
2.中国的士大夫都渴慕林泉,画画的人就当以此意造境,而鉴者也当以此意断之。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怎样的山水林泉才是士大夫所渴慕的呢?我的理解是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,可游可居的同时可进可退,可出可入。向往去山林隐逸,源于佛道的出世思想,但又不可居于过于蛮荒之处,因为出世是暂时的,最终目的还是要入世的,隐逸本质上是一种姿态,隐的背后是一种召唤。所以居庙堂的人谈的都是山林,隐于山林的莫不牵挂着家国兴亡。故而这山水太丽则俗,太荒寒则造作,太淡雅会轻薄,适宜长游不殆,暂居不厌之处,最好是上述感觉相参而无碍,厚重且清淡。故而,要参透中国山水的哲学,精华就一个字——“隐处”。关于“隐”的妙典在中国不胜枚举,仿佛“隐”就是高的代名词。但“隐”也有致命的地方,它讲究让最伟大的思想深藏于山林,不做推广,也不求理解。这就很遗憾了,于是它便成了有闲阶级的秘玩,路越走越窄也在所难免。就像陈年老酒,醉人但也误事。所以不普及也好,心灵的超脱只能是少数人的事,少数人的事不误大事。
3.旧说竖画三寸,当千仞之高;横墨数尺,体百里之迥。今日之世,视觉毕竟开阔,观看方法也不同,展示空间更不同。三寸、数尺、文人股掌间把玩的方式就成了问题,这就是我偏好巨幅的原因。
4.广雅说:“画,类也。”什么意思?就是说画似实物,但不是实物,也不能逼似实物。中国传统的绘画工具和技法本身决定了它做不到逼似,但做不到反而正中下怀,“不似之似”,“似与不似之间”成了中国画家追求的一种境界,直接成画了。而西方世界的绘画工具和手法决定了它能逼似,如果没有摄影的出现,逼似还是能继续的。但是摄影、摄像来了,逼着它加入了印象、抽象、观念,逼着它从“图”走向“画”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中国画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它抽象、印象和主观的特质,直接接近了画的本质。
5.很多人会说外国人看不懂中国画。我不知道西方艺术家在做作品时,又没有思考过要让中国人理解。你理不理解管他什么事?而我们动不动要搞点西方人明白的东西,才所谓“当代”,所谓“国际”,说白了,就是因为我们有一部分市场在西方,哪天西方人要来东方谋生时,他也会拿起毛笔的,我们走着瞧。
6.当代绘画有一个重要特征,就是不可重复性。一流的中国画就是人作半、天作半。画非人画,要有从纸上长出来的感觉,伟大的作品是人神共作,神人假手,缺一不可,是龟字效灵,龙图呈宝。
7.满腹俗肠,眼光迟钝,思想无趣,技法平庸,修养贫乏,大胆承认一点点也不可怕。每日提醒,每日修炼,去一点点俗、添一点点趣,圣贤也是这样修出来的。修到勤时意入境,人入境时神助力,我有这种体会。
8.五代荆浩《笔法记》中说画有二病,一种是有形病,在表面,在局部,一望而知,容易改。另一种是无形病,在修养,表面似乎无病,其实病入膏肓。那样的绘画如今泛滥着不少,这样的中国画死掉也是好事,早死早超生。
9.旧说形神兼备,“形”人人见过,“神”你见过吗?“神”存在吗?所以唯物主义者要远离艺术,看都不要看。
10.人人皆有偶像,然而学画,尤其是初学者如病人,切忌大补。我不主张从大师学起,而是应当学一些基本的,易消化、易吸收、易入易出的东西。你越是崇拜一个人,越应该跟他保持距离。因为进去容易,出来困难。师古只能师意,万不可师迹。做大师的徒子徒孙,在我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。所以,不要在我的绘画中寻找大师的踪迹和传承,本质上我是不想让你看出来的。然而画外,那最好是非高音不闻。
11.天真是逸品。天真的内在是要有逸气的。那是成人的天真,而非童趣,否则就是假天真。千万不能假啊,假了,胸中的逸气就不通畅,不旷达,人要有病,画就算了。在我看来,天真是造化,越学越不天真。石谷学云林,难得韵,其胸无逸气啊。古人说师造化,我看唯一不可师者乃造化也。造化能学就不叫造化了,天真能学也就不天真了。
12.学生时代,曾以为解衣盘礴就能化机在手,不为先匠所拘,游于法度之外了。如今却觉得艺术家如果看上去很像艺术家就麻烦了。
13.图画,图画,多年来是不分的。什么是图,什么是画,很多人也是迷迷糊糊的。美术史家主要热衷于分派,什么南派北派,京派海派……。但很少有人注意在以前教小孩子的《千字文》中说的很清楚,所谓“图写禽兽,画采仙灵”。这句话很本质,告诉我们“图”是注重功能性的,最早用作祭祀、图腾崇拜、或者是记录工具。但画不一样,画是注重审美性的,讲究“采仙林”,讲究精神层面的独特表达。历来不乏好的图,大师也有画图的,好像《清明上河图》。当然也不缺糟糕的画。但图就是图,再好的图也不是画。画也不见得是好画,大多数连图都不如。我希望自己是在作画,并作好的画。
14.关于功夫的事情,是越来越说不清楚了。倪云林说自己画画“不过逸笔草草,不求形似,聊以自娱。”五百年来,这句话害了不少人,草草、不求形似、自娱的东西太多,然而逸笔却找不到。所以陈独秀说自己家藏带看过的王原祁作品有两百多件,件件都是恶画。不仅是王石谷,连倪黄文沈也一并要掀翻在地。刘海粟还要彻底,说画家功夫愈深,其法愈呆,画风愈靡,愈失真美。两个人的出发点不一样,陈独秀虽然是外行,但大局观还是透辟的,急中国画所急的。但刘海粟基本上则无甚功夫,对功夫说三道四不足以信。在我看来,中国画的道路之所以走偏,便是以为可以借巧劲,用草草数笔接近真美,却忘了逸笔才是功夫。
15.有一次在周庄画家村,村领导接了一个电话,吼道:我们要请搞当代的来,画国画的不欢迎!我哑然失笑,你都出局了,还不快走?村干部其实说的没错,早在五四时期,中国画的地位就好像过街老鼠,人人喊打。菜很难吃,问题在厨师;足球臭,问题在球员,国画如果出局了,问题在国画家。足球虽臭还在踢,在中国画最臭的时候还在介入,是需要有牺牲精神的,为本民族特有的画种不真的出局,我愿意做垫脚石。
16.自从有了美院,形似早就不是问题了。也才不过短短十数年,形似也早就不是艺术了。如今最时髦的是观念,我倒想问,还有比逸气更复杂更本质的观念吗?
17.旧说,“寻桃源,苟入其门,则其中乐真不足为外人道也。”不告诉你,连津门在哪里都不想告诉你,问题就来了。难怪,浩浩中国美术史,僻涩难懂,每个史论家都说国画殊含至高之哲理,非数十万言,不能阐发其奥。可看画的人有必要了解其奥吗?拙啊、枯啊、柴啊、逸啊、气啊,国画之死,国画家固然难逃其咎,理论家更休想免责。
18.“传统”这两个字很可怜很可怜,基本无人谈及,哪天运道好被人说起了,前面必然要加两个字——“打破”。因为传统就意味着没有透视、没有明暗、没有色彩、没有这没有那,仿佛衣不蔽体一样。被批评的人也总是脸红脖子粗,一定要让人看出自己是穿了衣服的。结果却是云里雾里,越描越黑。我觉得承认“没有”又不难为情,我们没有的东西多了,没有就是没有,没有又未必是坏事。世界上的顶级美物都没这没那,至精至纯。钻石除了炭,什么也没有;黄金就是黄金,混了点别的就打折扣。
19.“创新”贵在有新意,“意”,哲学也。建立新的思想体系,才是真的创新。其他的形式、材料、方法等等,只是技术上的新,谈不上新意。
20.我的好心朋友常常给我出主意,“您不能说自己在画国画,out了。”又劝我:“您还是在布上画吧!”或者“干脆做个装置。”我以前是搞前卫艺术的,八十年代末就开始搞了,波谱、喷绘、拼贴、照片玩过不少品种,但我是学国画的。有一天突然就开始反思,为什么一个民族本来还不错的东西,怎么就变成大错特错的了?我们这些学国画的人为什么都避之唯恐不及?我们承接了很多外国人发来的加工制造的活儿,固然也做得认真,但这就是代表中国的东西吗?就是当代中国顶了不起的作品吗?或者,我们就打算这样来介绍自己吗?我很理解五四时期,传统国画被一通暴啐。五六十年代,国画更遭遇群奸。至七八十年代则被塞入了棺材,如今更是钉死了钉子,填埋了厚土。厚土之上,乱花纷呈。中国人画的不是中国画,当代性被阐释为叛逆和躁动。可青春期一生能有多长?时至今日,世象变迁,我要把他找回来。否则,瓶子里的鲜花再美,也躲不过凋凌,因他没有根。
21.毛主席说文艺要百花齐放,岂止是百花齐放,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,安静一点仿佛犯罪,他是那么的不合时宜,甚至令人不知所措。我承认,我的画是静穆的,静穆下的磅礴,在乱花齐放中异样的存在。
22.天下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,没有一颗石子是相同的,六十亿人类有六十亿风格,这没有价值,所以单纯的个人风格等于零。我在乎的是一个人的风格能影响多少人?
23.作为职业艺术家,不能满足于陶冶和自娱,除非有意自谦。我们不是退休工人,不是老年大学,职业工作者要有图谋,就要用上吃奶的力气。
24.迁想就是瞎想,比瞎想显得文明一些,想的东西也显得高深一些。主要内容就是和旧说过不去,至于是否有妙得,那只能看的人说了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