❶ 【短篇小說】養老院出現了一個女孩
一 女孩
女孩出現的毫無道理,那麼,離開也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了。老人們倚在躺椅里,對著一片火紅的夕陽發呆時,就會這樣想。他們怔怔地看著陽光冒泡一樣冒出來,流在他們身上。陽光閃閃發光。十年前,也是這樣一個接近傍晚的午後,哦,可能要稍微提前一些,海平養老院新漆的綠色大門毫無預兆地打開了。之所以說毫無預兆,是因為除了節日里,需要接收志願者們的送溫暖之外(當然主要是禮物),海平養老院的大門整日處於關閉狀態。海平養老院大門的整日緊閉,是老人們集體爭取來的。
養老院理應設置在郊區,郊區空氣新鮮又安靜,最適合養老院的老人們。海平養老院卻並不如此,它把自己當做了一個價格飛漲的商品樓,方頭方腦的立在市中心最值錢的地段里。建造海平養老院的老院長身份成謎,而且早就退休,真實面目無人知曉。於是在一波又一波的街談巷議中,他的形象被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。
養老院對面橫著一條馬路。每天上下班的高峰期,各種樣式的車子們會嚴嚴實實鑲嵌在馬路上,把它們的車頂拼湊成新的路面,絲毫不怕追尾,於是馬路便憑空增高了一米。車子們在擁擠中慢慢移動,製造轟鳴的汽笛聲,和統一的黑色尾氣。終於有一天,一位整日在院子里曬太陽、有支氣管炎病史的老人病情加重,被送到了醫院。診斷書寫的含蓄而曖昧,老人們卻一致認定罪魁禍首便是直沖院內的黑色尾氣。老人們推人及己,想起了自己早就出了問題的氣管、肝、肺,於是達成共識。幾十個老人互相攙扶著進了院長室,和院長纏了三個小時,並用絕食做威脅,終於成功,海平養老院的大門從此緊閉。
讓海平養老院打開門外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,女孩脖子上繞著一條鮮紅的絲巾。
正是深秋,枯黃的葉子僵硬地浮在地面上,還沒來得及被清潔工掃走。大門一打開,風迅速從門口擁擠進來,吹盪起門內一片地面上的落葉。女孩的腿是在下落的秋葉中邁進來的,她紅色的鞋子沾上了幾粒新鮮的塵土。女孩站在她的紅鞋子上,看著這群從椅子上微微抬起腰身的老人們。
這個女孩和往年節日里過來的年輕人並沒有什麼不同,老人們盯著女孩子鮮紅的絲巾想。
女孩子越過老人們,走進了辦公室。
老人們彼此對視了一眼,一同看向立刻關上門的辦公室。女孩紅色的絲巾和鞋子埋沒在陰暗的辦公室里,透過辦公室的玻璃門,竟然看不到一絲模糊的投影。
太陽完全沉下去了,秋夜的寒意慢慢升起來,女孩子還待在那個安靜的辦公室里,沒有出來。老人們陸陸續續被護工們領回各自的房間,留下一片被鞋子踩得粉碎的樹葉。
一夜的睡眠洗掠了老人們大部分的記憶,女孩子的面孔也從他們的記憶中慢慢隱去。女孩子出現在老人們的公共早餐桌上,老人們用了半頓飯的功夫才想起了,她就是昨天進來的女孩子。女孩子周身的打扮都變了,這也是老人們沒有立刻認出她的原因。老人們早已老去,年久失修的記憶中,臉孔大小的空間實在過於微不足道,很容易埋沒入灰塵中。女孩子的紅色絲巾不見了,穿的鞋子還是皮鞋,但顏色換成了護工們統一的灰色。
常年固定的飯桌上突然加了一張凳子,這是老人們所不習慣的。老人們之間的間隔縮小了,胳膊之間的碰撞次數也增多了,再看看彼此,居然覺得有些新奇。
女孩和護工們一起幫老人們布置餐具,分發食物,之後,坐在了那張加進來的椅子上,和他們一起吃飯。護工們分散開,站在老人們身後,照顧老人。
護工是不能和老人們一起吃飯的,女孩子既然坐在了餐桌上,便顯然不是新來的護工,那麼她是誰呢?護工們沒有介紹她,女孩子的年輕漂亮,也加重了老人們身為老者的矜持,因為這矜持,老人們也沒有主動去問。
老人們用勺子慢慢往嘴裡送粥,悄悄觀察女孩子的臉。女孩子真是年輕啊,皮膚緊綳,眼睛清澈,只是安靜的吃飯,便引得老人們偷偷聚焦了渾濁的目光。吃完飯,老人們慢悠悠的站起來,大部分回房間,其他的則進了休閑室,下棋或打牌。
女孩子在老人們眼睛的餘光中走進了儲物間。儲物間應該是昨天剛剛整理過的,隱隱約約能看到裡面添置了一張床,其他亂起八糟的東西摞起來,堆在角落裡,於是儲物間就成了女孩住的房間——女孩子昨天就是睡在這件屋子裡的么?但是敬老院怎麼能住進一個年輕人呢。老太太們顫抖著步子,彼此扶持著回房間。她們在路上猜測女孩子的來路,斷定女孩子和院長的關系不簡單。敬老院有嚴格規定,必須是護工或年滿六十周歲的老人才能入住敬老院,一個不是護工的小姑娘怎麼能平平白白住進來呢?還有,昨天下午,女孩子在院長的辦公室里呆了那麼久,是在做什麼呢?兩年前,院長和妻子突然離婚了,據說原因之一就是他平日里不太規矩。老太太們交換了一個瞭然的微笑,小姑娘長得確實十分漂亮,屬於能讓人不規矩的那種。
二 喬大爺
這是喬大爺入住海平敬老院的第五個年頭。和其他人不同,他並不是被兒女們送進養老院的。五年前,他實在受不了兒子一家的鬧騰,提出要住進敬老院里。一個月之後,兒子終於不敵喬大爺的頑固,同意了,但是住哪家敬老院,必須兒子來定。海平敬老院離兒子家只有二十分鍾的公交車程,想來看望的時候隨時都能來,便定了這家。
喬大爺進敬老院兩個月之後,慢慢適應了敬老院的過度冷清。平日里只有老人和護工的敬老院,寂靜如秋日午後的夕陽,一直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。這和喬大爺印象中的寧靜和諧完全不同,便有些埋怨兒子沒有好好選地方。前幾個月,每次兒子來敬老院,都會勸喬大爺回家,呆了多久就勸多久,走之前還囑咐,住不習慣就打電話,他隨時來接人。但是喬大爺和自己較勁,怎麼也不鬆口。
喬大爺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頗有些懊悔。近來,他總覺得當初並非是自己要來,而是被兒子誆進來的。年紀大了,沒什麼用了,就被兒子丟進來了,就和院子里其他人一樣。
一直到進來半年後,兒子都堅持一星期來看他一次,但是慢慢的,一星期變成兩星期,兩星期變成三星期,來的越來越少。喬大爺每次見兒子時,臉色也更壞,兒子認定父親不樂意見自己。平日里工作忙的要死,還要在休息日時看一副臭臉,兒子漸漸也不願意來了。兒子來的少了以後,喬大爺便有些煩躁。他才六十來歲,還很年輕,和院子里那些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可不一樣,他還是想找人聊聊天的。可惜院子里的老人們大都不對他的胃口,喬大爺只好四處找「朋友」。
喬大爺的朋友之一是一隻貓,貓是一隻誤闖進他屋裡的野貓。有一天,喬大爺無意中發現,被子上多了一行雜亂的灰色爪印,一看就知道是貓踩上的。這年頭被人欺負也就罷了,難道還要被一隻貓欺負?喬大爺心中憤憤,便決定下手教訓這個野貓。打開手電筒隨便一晃,就發現了那隻躲在床下的貓。貓正睜著圓溜溜的水潤眼睛看著他,一雙綠色的貓眼像兩只玻璃球,反射著手電筒發出的白光。這貓似乎被嚇破了膽子,獃獃的縮在一個角落裡,大大的貓眼似乎正在流淚。
喬大爺內心的一股憤怒無處發泄了。這個弄臟了他的床單的小賊居然覺得很委屈。喬大爺關上手電筒,突然心中一動,當天下午,便抱著貓一起去院子里曬太陽。路過的老人們紛紛誇獎他的貓更溫順了,也更可愛了,爭著把手放到貓的身上,似乎它一直都在。喬大爺越發覺得他放棄和他們交朋友的做法十分正確。貓毛乾燥柔軟,貼皮的地方暖烘烘的,被撫摸著的貓舒服的眯著眼。喬大爺暗暗驚奇,原來貓是這樣一種奇怪的生物,似乎天生就該被人類馴養。喬大爺等待其他人誇他的貓,覺得比誇他自己還高興。
女孩子推開敬老院大門的這時候,喬大爺正抱著他的貓曬太陽。貓眯著眼睛躺在他身上,把那一片衣服連同底下的喬大爺的皮肉都捂得暖呼呼的。貓被開門的聲音和突然的風驚動,蹬著腿,想站起來,卻被喬大爺的手硬按下去了。被強按下去的貓直愣愣的立著貓耳朵,瞳孔縮小成針尖大小,看著走進來的陌生人。喬大爺覺得這個女孩子長得太好看了點。太過好看的人總不喜歡有人和她爭奪注意力,就算是一隻貓也不行。
喬大爺決定以後要帶著貓離這個女孩子遠一點。他現在已經離不開貓了,看不得貓被欺負,對於漂亮的女孩子,他也說不出重話。但是女孩子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吃飯時,就坐在了喬大爺旁邊。喬大爺正慢慢把一勺湯送到嘴邊,懷里一直安靜著的貓突然從他懷里跳下去了,順便撞掉了喬大爺手上的湯勺,慶幸的是,湯碗沒被打翻。喬大爺眼睜睜看著女孩子站起來,重新遞了一個湯勺給他,又拿來紙巾幫他擦掉衣服上的污漬。喬大爺愣愣地站起來,女孩子還沒回過神來,他已經去追跑遠的貓了。喬大爺出去了,就沒再回來吃飯。
女孩子居然很快就和院里的人熟悉起來了,有事沒事,都能聽到院子里喊「小紅」的聲音。
住喬大爺對面的李老頭,趁著老人們都在院子里曬太陽時,問女孩,為什麼不戴那條紅色的圍巾了,戴著多好看,又喜慶,然後又問了她的名字。
」突然就不喜歡了「,女孩子說,」不知道為什麼,進了我們院,以前喜歡的紅圍巾紅帽子就都不想戴了。「女孩又出神了一會兒,才想起回答名字的問題:」大家喊我小紅吧,我最喜歡的顏色就是紅色,聽上去又親切。「
比起正正經經的名字,「小紅」聽上去更像一個藝名。但是大家似乎都沒想到追究名字的真假,就開始小紅小紅的喊起來。
不久,喬大爺就帶著他的貓開始躲小紅了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貓一看到小紅就齜牙,支著前爪往後躲。再走近一些,它就直接喬大爺懷里跳下來,捋長身子跑遠了。喬大爺給貓起了個名字叫」小綠「。小綠向來不怕陌生人,卻為什麼單單怕小紅?喬大爺懷疑是因為小紅身上的香水。但是小紅身上的香水味很淡,喬大爺只在和小紅錯身而過的幾次里,才聞得到,稍微遠一些,香味就不見了。也許是貓的鼻子比較靈?可貓又不是狗。狗鼻子,狗鼻子,可沒聽過說貓鼻子的。而且喬大爺一個老大爺,再怎麼厚臉皮,也問不出一個年輕女孩噴了什麼香水這種話。而且小綠次次都是這樣的反應,小紅便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受歡迎,有些尷尬。喬大爺沒辦法確定,只好躲著小紅走。
除了下午和老人們一起曬太陽之外,小紅出現的場所喬大爺都盡量躲開,實在躲不掉,也要挑一個離小紅最遠的地方呆著。而且早餐過後,喬大爺也不帶著小綠串門了——不知為何,不論他想去哪個房間坐坐,小紅十有八九也在那個地方——這簡直像小紅特意跟著他一樣,但偏偏是小紅比他早到。懷里沒了小綠,喬大爺也改掉了串門的習慣——所謂的串門,不過是帶著小綠出去,讓其他人摸摸罷了。
小紅晚飯後總是呆在李老頭房裡,這是喬大爺很久後才發現了的。
小紅穿著整個院里只有她有的低跟皮鞋,走在木質地板上,」篤篤「聲伴隨著地板的微微震動貫穿了整個樓道。喬大爺起初以為這聲音只是路過,習慣」篤篤「聲之後,他才發現,有很多次,只要李老頭木門的吱呀聲一出,」篤篤「聲就從走廊里消失了。然後,過了幾個小時,李老頭打開大門,」篤篤篤「重新回到走廊里。小紅為什麼和李老頭的關系這么好?喬大爺躺在床上,摸著小綠肚子上軟乎乎的皮毛,百思不得其解。自從小紅來了之後,小綠肚子上的皮毛就沒有以前溫暖了,而且時時發抖。喬大爺摸來摸去,總覺得缺了些什麼。
老人們躺在院子里曬太陽聊天,聊著聊著犯了困,就會靠在躺椅上睡。不知是誰看到了對面陽台上晾曬的衣服,一眼就認出了小紅的,喊了一聲。白色和紅色藍色的衣服單獨佔了半個晾衣架,被一群灰黑色的衣物圍住了,在秋風中飄擺著。老太太們對著被晾曬的新鮮顏色發起了呆,其他人則背過了眼睛:衣服的包圍圈中,一眼就能看到鼓起的紅色文胸,文胸正滴著水,被陽光晾曬著,反射著濕潤的光澤。
三 李老頭
小紅正在和李老頭搞對象。這個猜測最初來源於老太太們的私語中。
「那個女孩子和李老頭好上了」。
李老太暗暗得意,覺得自己率先參透了某個不為人知的隱秘,順便把」小紅「還原成沒有名字的」那個女孩子「。反正」小紅「本來就不是真名字。
李老太和李老頭都姓李,兩人卻沒什麼關系。李老頭已經忘了自己來海平養老院多少年了,但是他來的時候,李老太就已經在了。也許同樣姓李的緣故,在一群老太太中,李老頭和李老太關系最好。聽著別人喊李老太,就覺得別人在喊我的老姐姐。李老頭對老頭們說。小紅每天去不同的老人房裡聊天,也不知道都聊了些什麼,每次出來時,屋裡屋外兩個人臉上都帶著笑。終於有一天,在看到小紅同樣笑著從李老頭房裡出來時,老人們對李老太說,這下好了,李老頭可不止有姐姐了,連妹妹都有了。這句玩笑並沒有讓「姐姐」李老太發笑,她的臉色板板正正,沒有什麼變化。
喬大爺很快受不了樓道里越來越頻繁的腳步聲。而且近來,這些腳步聲總在夜裡響起,在他將要睡著時生生拽出來。半夢半醒間,篤篤篤,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輕盈節奏的聲音就出現了。喬大爺按捺住自己敲李老頭門的念頭。他最近也聽到了不少謠傳,擔心眼見為實,成為謠傳的見證人。
腳步聲再出現又是幾個小時之後了,人老了睡覺比較淺。喬大爺醒來,睜開眼睛,看到小綠圓睜的綠色貓眼,看到貓眼中透明的神經絲線。看了一會,有了困意,便繼續閉上眼睛,便聽到腳步聲也越來越遠,似乎正從他的夢中慢慢離去。喬大爺於是懷疑自己在做夢,不然小紅在李老頭房裡待那麼長時間干什麼?
曬太陽的時候,看著閉著眼睛躺在他身邊的李老頭,喬大爺欲言又止。李老頭一直波瀾不驚,一點也不像被女孩子深夜光顧過,也沒有「老房子著火」的氣息。小紅去李老頭房裡干什麼了,呆了多久?直到小紅莫名的消失,一直是喬大爺心中的一個謎,而在李老頭過世之後,這個謎更加縹緲無解,似乎它們從未發生過,只是喬大爺的一場夢。遠處的小紅看著喬大爺,微微笑了笑。喬大爺立刻繼續躺在藤椅上,曬太陽。
不久之後,喬大爺開始食量大減,神思恍惚,白天也沒有精神。送到醫院做了檢查,醫生又和喬大爺聊了聊,確定他得了輕微的抑鬱症。病因是長期睡眠不足,具體是睡眠時間過短且多夢。醫生以為喬大爺遇到了煩心事,勸喬大爺凡事想開,不要鑽牛角尖。醫生看看陪同來的護工和站在一邊的兒子,又開解喬大爺,兒女自有兒女事,偶爾照顧不到老人也是有的,老人要多體諒。喬大爺一聲不吭,抱著小綠回去。這個診斷讓負責喬大爺的護工十分費解,因為喬大爺向來按時回房睡覺,而且和其他住戶不同的是,兒子和喬大爺的關系很好,一兩個月就來看一次,比起其他人勤快很快。喬大爺整天和貓形影不離,臉上總能看到笑,看上去心情也挺好,完全沒有抑鬱症的影子。喬大爺把小綠往懷里攏了攏,摸著小綠皮背上溫熱的皮毛,暗自揣測,難道每天真的都是做夢?
喬大爺從此開始每天吃葯。據說這並不是治療他得的病的葯,而是安眠葯。喬大爺並不計較醫生開了什麼葯,醫生開的葯方,當然沒有懷疑的理由。喬大爺的葯是睡覺之前吃的。喬大爺每天晚上八點睡覺,吃葯之前,能聽到走廊里的腳步聲,吃了葯,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。後來,在吃葯前,也慢慢聽不到那種「篤篤篤」的腳步聲了。這時距離喬大爺第一次吃葯已經過了三個月,醫生宣稱喬大爺的病痊癒,不用再吃葯了。
四 鑰匙
入冬之後,陽光瞬間單薄了許多,熱氣還沒透過衣服,就被冰涼的空氣中途截走了。於是屋裡通了暖氣,午飯後的曬太陽也被取消了,老人們更不愛待在院子里了,吃完飯就回屋。曬太陽用的藤椅被統一擦乾凈,放進了儲物室,就是小紅還在住的那間小儲物室。藤椅折疊之後依然很佔地方,占儲物間的一小半,於是女孩就在房間中間掛了一道窗簾,把床和雜物隔離開來。
小儲物間放的都是從大儲藏室挪出來的小件物品,相對常用,需要經常進出。幾次找不到小紅開門之後,院長就讓把小紅房間的鑰匙復制幾份,幾個常進進出出的助工們每人拿一把。後來有的護工手頭上有事走不來,會請別的護工進小紅房間,慢慢的,每個護工都有了一把小儲物間的鑰匙。平海養老院的護工們都是女人,往往敲個門,小紅來不及穿整衣服,披著睡衣就開門了。幾個護工離開之前,意味深成的叮囑小紅,鑰匙不要給老人們用。但是小紅似乎並不把他們的叮囑放在心上,護工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。
養老院中,小紅的房間是唯一一間氣味清新的房間,這是護工們比較數次後得出的結論。在此之前,即便小儲物間並無老人居住的,也並不缺少老人身上的腐朽氣息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只要是養老院的房間,不論主人是老人還是護工,都會帶有老人身上的味道。這種帶著死亡意味的酸腐味道包裹著整個院子,新來的護工往往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習慣。老人們身上的味道似乎格外能吸收青春,在養老院工作過的護工總是比其他地方更見老態。老人的味道會加速人的衰老,護工中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。但是老人的味道被隔絕在小紅的房間之外,慢慢地,護工們成了這個房間的常客。
李老太屋裡的一隻椅子老化了,一隻椅子腿和骨架上分離,接著整個椅子都散掉了。接著其他房間也陸陸續續出現了這種現象,但是幸好,並沒有老人受傷。在海平養老院待了十幾年的老護工們向院長反應,要不要新購一批椅子,把所有房間的椅子統一更換掉,老人的骨頭軟,很容易就會摔斷摔折,小紅也和護工們一起,也向院長說出了同樣的顧慮。院長沒有明確拒絕,只說要找相關負責人商量一下,就打發了他們。護工們憤憤道,反正養老院里沒有院長爹,怎麼摔也和他沒關系。但是,沒過多久,新的椅子就到了。
新椅子是統一的紅色塑料椅,比原來的要輕很多,一徑放在院子里,要各個房間負責的護工們拿著舊椅子去換,一件換一件,回收舊椅子的車子就停在院子里。護工們忙著在各自的老人屋裡進進出出,搬走舊椅子,搬來新椅子,十分忙碌。就在這忙碌中,李老太拒絕塑料椅子進入她的房間。
「我要木椅子,」她堵在門口不讓護工們進去,「我不要塑料的!我兒子和女兒每月交了那麼多錢,你們就讓我坐在塑料椅子上?」李老太站在門口大聲喊道:「我兒子是領導,我讓我兒子來收拾你們!」
「你和她關系最好,你去勸她」。老人們一致推舉李老頭為代表去勸李老太。李老太卻翻臉不認人。這個往日的「老弟弟」孤零零的站在李老太和人群中間,被李老太數落的低了頭。『
「給她先搬一張舊椅子吧」,護工說,「年紀大了別給氣壞了。」
李老太卻依舊不讓舊椅子進門,說,要搬就搬新椅子。但是哪裡有新椅子呢?護工們想起了小紅,小紅的屋裡有一個還算新的木椅子,這椅子是小紅進來不久後自己出錢買的——護工們猜測,小儲物間的那張床也是小紅自己買的,因為椅子和床都是小紅喜歡的紅色。
冬日裡,護工們搬椅子搬得一頭大汗。其他房間的椅子都搬完了,只剩下了李老太這個房間。住宿樓一共四層,李老太的房間在一樓,小紅的房間和李老太的房間還是斜對角。
「我和老喬去搬椅子吧」,李老頭主動申請。喬大爺聞言愣了一下,又點了頭。小紅一直幫著搬來搬去,此刻正靠在牆上喘氣。
「有鑰匙么?」李老頭問護工們。護工們都搖了搖頭,居然沒有一個護工帶了小儲物間鑰匙出來。有人解釋道,因為搬東西出了一身汗,大家都把外套扔在一樓了。
「我這兒有!」小紅說,剛說完,她就感覺到一個經常去她房間的護工深深看了她一眼。小紅突然想起護工們的叮囑,但這念頭一閃而過,小紅並不在意。
搬來了凳子,小紅的鑰匙並沒有被立刻還回來。李老頭說,開了門之後,他不小心把鑰匙掉進院子里用來排污水的管道口裡了。管道口覆蓋了一層鉛筆粗細的鐵絲網,鐵絲的空隙恰好容許鑰匙和硬幣這樣的小物件通過。李老頭弄丟鑰匙之後不久,幾乎每個老人手裡都多出了一把小小的鑰匙。這鑰匙能打開小儲藏室的鎖,是小紅碰巧試出來的,那已經是在李老頭的死訊一周之後了。然後小紅就決定離開。
五 告別
李老頭的死訊來的很突然,雖然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李老頭有心臟病。但普遍的認知是,老年人的心臟病,只要正常吃葯,可以輕輕鬆鬆活個十幾年,而李老頭是在檢測出心臟病的十天之後死去的。李老頭的心臟病並不是最嚴重的,院里同樣得了心臟病的老人還有三四個,他們的病情都比李老頭更嚴重,卻依然在好好地吃喝睡。除了有忌口的飲食外,他們和其他人並無不用。
但是無論如何,李老頭已經死了。七天後,要有人燒他的舊衣服,李老頭似乎一直無親無故,誰來燒他的東西?很快,李老頭屋裡來了一個中年女人收拾東西。這個女人告訴老人們,她是李老頭的小女兒。
「為什麼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你啊?」老人們低聲問道。女人徑自收拾李老頭的東西,並不回答。
女人把李老頭的房間從內到外徹底翻了一遍,把看到的衣服統統扔到地上。女人面色詫異地從衣櫃深處扯出了一條紅色的絲巾,她看看絲巾,又看看圍觀的老人,很快也把絲巾扔到了地上。紅色絲巾和李老頭的灰黑色衣物格格不入,如一團乾涸的血液。
李老頭的告別儀式在養老院舉行。養老院已經見慣了告別儀式,每隔幾個月或更短的時間,總會有一個房間被清理出來,住進新的老人告別儀式像時鍾,讓活著的老人明白自己剩下來的日子越來越短。李老頭的告別儀式不過是一個2點或4點鍾的標記。老人們的臉上出現了或悲傷或疑惑的表情,悲傷和疑惑攙和起來,宛如一個笑臉。這笑臉似乎抱著某種嘲笑,李老頭真的這么死了么?但是死了又能如何呢?就如同以往的無數個葬禮一樣。
喬大爺發現,小紅沒有出現在李老頭的告別儀式上。而且之後,小紅也沒有出現在海平養老院。小紅還會回來么?他曾經試圖詢問院長,想得到一個確定的答復。但院長總是來去匆匆,他追不上院長的腳步。終於到了年底,院長出現在拜年活動中。聽到喬大爺問起小紅的事情的時候,院長臉上居然出現了一片茫然,小紅是誰?女孩子?
「養老院怎麼能住進來女孩子,連護工都不要女孩子的。」院長說。
院長很快走過喬大爺,握起了下一個老人的手,口中說著「新年好」。院長的背影肥碩而高大。喬大爺在院長的背影中找到了一種堅定的支撐。
小綠,你可以不用害怕了。喬大爺低聲對懷中的貓說道。喬大爺的手指在小綠柔軟的皮毛中時隱時現,時隔一年,他終於再次感覺到了這種舒適的溫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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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怎麼會是她?
我於茫茫人海中認識的一個男人她竟然也認識?
宋紫月慢慢走到沈越澤身邊,柔軟的手臂挽住他的胳膊,笑,「舒宛,真巧。對了,給你們介紹一下,這是我男朋友沈越澤,是這里的獸醫。」
我喜歡沈越澤。
可是沈越澤有女朋友。
他女朋友還是我的好朋友宋紫月,雖談不上閨蜜,但關系也還不錯。
這種關系讓我很郁悶,我一直在想這么狗血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?
我第一次看見沈越澤是在22路公交車上。
那天我去參加劇團的表演,化了誇張的老年妝,雞皮鶴發,藍布褂子,保管我媽站我面前都認不出來。
心地善良的沈越澤站起來給老太太讓座。
老太太我見他英俊瀟灑,忍不住調戲他,「小夥子,我還沒到那個年齡。」
沈越澤更加機智,微笑,「不,小姐,這只是單純的Lady First。」
他笑起來真好看,彷彿陽光照亮了整個車廂。全車的人都抿嘴望向我們,我微微紅了臉,坐下。
事情到這里並沒有結束。
因為是周末,那天公交車上的人很多,有小偷渾水摸魚,被沈越澤當場抓住。小偷奮力抵抗,逃至我身邊時,我一腳踹出,將他直接踹暈。
沈越澤錯愕地看著我。
全車的人都錯愕地看著我。
我撣撣身上的灰塵,淡定地對司機說:「師傅,麻煩開到附近的派出所。」
綵排時,我把這件事告訴同一個劇團的宋紫月,她笑得東倒西歪,說:「真是可惜,你沒有跟那位帥哥要號碼。」
我想我如果顫顫巍巍地跟沈越澤說:「帥哥,能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嗎?」他一定嚇得面無血色。畢竟不是人人都喜歡老少通吃的。
我對宋紫月說:「改天我恢復少女裝再跟他要號碼。」
只可惜,我恢復了少女裝,卻再沒有在22路公交車上遇見沈越澤。我承認我對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帥哥有好感,所以見不到他我很沮喪。
我一沮喪就會影響很多小朋友。
沒錯,我是一名幼兒園老師。我參加的劇團是當地的一個義演劇團,每個周末會到不同的敬老院、孤兒院或者其他的地方表演。
我給班上的孩子講《美人魚》《夜鶯》這些悲傷的童話故事,有個小朋友問我,「舒老師,愛情是什麼?」
我回答,「愛情就是年輕帥哥給老太太讓座,老太太錯過了要號碼的機會。」
小朋友表示很難理解。
一個月之後,宋紫月退出劇團。
「我也很捨不得,可是沒辦法,我男朋友不喜歡我拋頭露面。」
我嗤之以鼻,「都什麼年代了,你男朋友還那麼古板。哎,不對啊,你什麼時候交男朋友了?」
她甜甜一笑,「就是這個月的事情,改天大家一起吃頓飯。」
「免了,我可不想做電燈泡。」
不不不,我不是想挖牆角,我只是……只是想告訴他,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,你可還記得我?
我在22路公交車上終於又遇見了沈越澤。
看,我拚命找他的時候他不出現,他成了別人的男朋友後卻又輕易被我看見。依舊是周末,人依舊很多。
不同的是,我這次不是老太太了。但沈越澤還是給我讓座了,他一向很有紳士風度,「舒宛,坐我這里。」
「謝謝。」
車上沒有出現小偷,我沒有機會一展身手。到了目的地,沈越澤同我一齊下車。我奇怪地問:「沈醫生,你去哪裡?」
「看你們劇團的表演。」
我嘴巴張成了「O」型,隔了一會才合上嘴問:「紫月怎麼沒跟你一起來?」
「她今天加班。」
我在心裡組織語言,剛想問他還記得曾經給一位老太太讓座么。他忽然說:「舒宛,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,我總覺得你很眼熟。」
我竊喜,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線,「你猜?」
他努力思索,雙眉蹙成一團,半響卻說:「想不起來。」
我失望,張了張嘴想提醒他,想一想還是算了,便轉移話題問道:「你跟紫月是怎麼認識的。」
「我們是在公交車上認識的,你不知道她有多調皮,化妝成老太太上車,我還給她讓座。不過後來她抓賊的時候暴露了身份,我看到她的手纖細素白,那是一雙年輕女孩子的手。」
他想起往事,臉上浮現愉悅歡欣的笑容,眼裡都是甜蜜,「恰好那天我也是去你們劇團看錶演,我在台上看見她,她真是有本事,年紀輕輕卻把老太太演得入木三分。演出結束後我立刻到後台找她,她已經卸完妝,果然是一位年輕秀氣的女子,她說她叫宋紫月……舒宛,你怎麼了?」
我沒怎麼,我只是臉色蒼白,渾身發冷,嘴唇哆嗦,拚命咽口水,喉嚨里發出咕噥咕噥的聲音。那天表演結束後,我因為有事馬上就離開了。團里人都知道我和紫月關系不錯,找不到我就會找紫月。
難怪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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